碎片01

那年初春，我第一次見到王洲成，一個重度抑郁患者。

他個子很高，長相記不清了，可我記得他的眼睛。那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空洞的眼睛。

我看去的那幾秒，仿佛有人將我活生生拽下了地獄——我感受到我的血液在凝固，呼吸變得無比困難，身體控制不住地細微發顫。

那雙眼睛沒有一點點情緒。

陰郁，厭煩，暴躁……一個都沒有，什麽都沒有。

我竟然試圖去證明他的眼睛是能夠交流的，甚至我失敗了。

每每大腦不受控制地回放這一瞬間，我都無比慶幸我及時挪開了眼。

之後每次巡視，我幾乎不敢再看他的眼睛。

直到一個孟夏的清晨，他的病房傳出了貓叫聲。

那是一只貍花貓，深棕色背毛帶有一些黑色條狀的斑紋，圓杏核的眼睛亮亮的，卻是帶著捕獵者般的精明。初見它時，它正警惕地掃視每一個病房裏陌生的“兩腳獸”。

醫院是禁止養貓的，我也好奇怎麽這只小貍進來了，休息時候特意搬了個小板凳聽同事們討論半天，以“它一定是自己偷溜進來的”收場，這潦草的結果也是把他們自己給逗樂了，最後一哄而散。

長夏裏，小貍常來。它一來，總喜歡呆在王洲成的病房。

我是很愛貓的。

以至於從那以後，連帶著每一天巡視他的病房時，我也開始抱有一絲期待，期待看到那個活潑可愛的小生命。

我的腦海裏有很多這樣的碎片。

午後的陽光漏過鐵窗，被劃分成一格格的日光糕點擺在病房裏。

小貍撲上去，碎屑屑撒了它一身。

它又趴在地板上，喵喵地叫著，看起來陽光恰好，愜意舒服。

後來的某一天，我發現我的碎片裏也有王洲成了。

大概就是從我發現他的眼神變了開始。

那天巡視剛結束，小貍跳到王洲成的床上，我的目光跟隨著小貍跳躍時，他也不偏不倚地出現在了我的視野裏。

而他的目光也正追隨著小貍。

我隱約感受到那眸色的不同，不禁將目光悄然挪動，投在了他的眼睛上。

真的變了。

這雙眼睛裏滿是溫柔。

我自己也意想不到，曾經多看一秒都要窒息的空洞，如今因為一只流浪貓，變得繽紛，絢爛。

楞神的片刻，他的目光也閃動了。

兩道目光的重合，我看見那溫柔停留了片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淡然。

我的心底莫名彈出了一句糟了，隨之而來的是我有些倉促慌亂的離開。

在那之後我去看他，小貍在時，他的眼裏就是溫柔的，小貍不在時，他的眼睛也越來越有神了。

我知道，他的重度抑郁一點點被卸下來。

慢慢好轉的他，話卻還是那麽少，一整個醫院，好像都沒有人和他聊過幾句。

出院前的最後一次巡視，一片寂靜中，他的聲音出現得格外突兀，“姍姍，”我的腳步幾近是急剎住，“謝謝你這幾個月的照顧。”

我足足楞了兩秒，然後像是如夢初醒。

“不用謝我，這是我的工作本分。”

我本以為對話到這就結束了，走到門口，卻如幻聽一般，那聲音短暫地應了一句，“嗯。”

平平無奇的對話，我也不明白為什麽它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起來，直至刻骨銘心，也並未停歇。

我一遍又一遍地分析為什麽，直至想不動了，也沒有得出答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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